文/师玉樽
寒风像裹了冰渣的鞭子,抽在脸上生疼。我站在那扇熟悉的、锈迹斑斑的铁皮院门外,手脚冰凉,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,几乎要撞碎肋骨。三年了。一千多个日夜,思念像跗骨之蛆,啃噬得我体无完肤。那个柔软的小身体,带着奶香的气息,第一次对我无意识绽开的笑容……这些碎片支撑我熬过绝望,终于站在了这里。
院门虚掩着一条缝,像一道狰狞的伤口。我的手悬在半空,指尖冻得发麻,却迟迟不敢触碰那冰冷的铁锈。就在这死寂的犹豫里,一阵尖利得能刺破耳膜的咒骂猛地撕裂了寒冷的空气:
“哭!就知道嚎丧!跟你那下三滥的妈一个贱胚子!天生的讨债鬼!”——是婆婆王桂芬那把淬了毒的老鸭嗓。
血液“嗡”的一声全冲上头顶,又在瞬间冻结成冰。我颤抖着凑近门缝。
我的小宇!
寒冬腊月,滴水成冰。院子里,那个小小的身影缩得像一团破布。他身上只有一件薄得透光的破旧单衣,脏得看不出颜色,袖子短了一大截,露出冻得通红发紫、布满皲裂血口的小胳膊小腿。他趴在地上,正用那双冻僵的小手,徒劳地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里扒拉着,小小的身体在寒风里抖得像一片枯叶。寒风卷起尘土和碎屑,无情地抽打在他瘦骨嶙峋的脊背上。
那件单衣……是我离开前,唯一没被他们搜刮走的旧婴儿服改的!它现在裹在我三岁儿子的身上,像一个残酷的烙印。
“哇——!”小宇又一次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,小脸涕泪横流,冻得发紫的嘴唇无助地哆嗦着。
“嚎丧!再嚎老娘撕烂你的嘴!”王桂芬的咒骂伴随着什么东西摔碎的刺耳声响。
就在这片暴虐的中心,堂屋门口,一抹刺眼的红斜倚着。新娶的媳妇烫着时髦卷发,裹着崭新的厚棉袄,正悠闲地嗑着瓜子。她冷眼看着院子里的一切,仿佛在看一出滑稽戏。最扎眼的,是她右手腕上那个沉甸甸、明晃晃的金镯子,在惨淡的冬日下,反射着冰冷又恶毒的光。
那光,狠狠扎进我的眼底,刺得生疼。我的彩礼钱!我爸妈半辈子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血汗!被他们用尽下作手段逼回去的“买命钱”!现在,成了这个女人腕上炫耀的战利品,成了我儿子在地狱里挣扎的无声证物!
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咙。我死死咬住下唇,尝到了铁锈味。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留下渗血的月牙印。这微不足道的痛让我在崩溃的边缘抓住了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。不能冲进去!现在冲进去,除了让小宇看到我更狼狈、更无助的样子,除了招来更疯狂的羞辱和毒打,什么也改变不了。
我猛地转过身,脊背挺得笔直,像一根被拉到极限却不肯断裂的弦。没有再看一眼那地狱般的院子,没有再看一眼我那在寒风和垃圾堆里挣扎的孩子。我一步一步,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,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,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,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。背后,小宇绝望的哭声和王桂芬恶毒的咒骂渐渐被呼啸的北风吞噬。
只有那腕上冰冷的金镯光芒,像淬毒的针,深深扎进我的眼底,钉进我的灵魂深处。
那金光,那破单衣下冻得发紫的小小身躯,成了烙印在我视网膜上、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。回到狭小冰冷的出租屋,我拉上所有窗帘,隔绝了外界的光。黑暗中,小宇扒拉垃圾时冻得通红皲裂的手指,他因恐惧而睁大的、空洞的眼睛,还有王桂芬那张扭曲的脸,像失控的默片,在我脑海里疯狂轮播。每一次重放,心口都像被活生生撕开,痛得我蜷缩在地,指甲抠着冰冷的水泥地,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。
眼泪流干了,只剩下干涩的灼痛。三天三夜,水米未进,身体虚弱得打晃,但胸腔里那团冰冷的火焰却越烧越旺。愤怒彻底烧尽了软弱,烧出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。
“林晓,你得站起来!为了小宇!”心底那个冰冷的声音在呐喊。
我挣扎着爬起来,用刺骨的冷水狠狠搓洗着脸。镜子里的人,眼窝深陷,脸色惨白如鬼,但那双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彻底死了,又有什么东西在灰烬里冰冷地重生。
第一步,是律师。我找到了市里的妇女儿童法律援助中心。头发花白的张律师听完我语无伦次的讲述,特别是听到他们当着我的面殴打不到一岁的孩子逼我签协议、退彩礼时,他镜片后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锋。
“非法抢夺孩子,胁迫签订显失公平协议,长期虐待儿童……”他快速记录着,语气凝重,“林女士,这些都是重罪!但法庭只认证据!铁一样的证据!”
证据…这个词像一盏微弱的灯,在漆黑的隧道尽头亮起。
我成了一只沉默而耐心的蜘蛛,开始悄无声息地编织复仇的网。我重新回到那条噩梦般的巷子附近,不再是那个濒临崩溃的母亲,而是一个冷静的猎手。
黄昏或清晨,街坊邻居活动最频繁的时候,是我的“狩猎”时间。我换上最不起眼的旧衣服,混在巷口闲聊晒太阳的大妈堆里。起初只是沉默地听着她们东家长西家短。慢慢地,递上一把便宜的瓜子,附和一两句。她们的目光在我过于憔悴的脸上停留,带着同情和好奇。
“唉,老刘家那小孙子,看着真揪心…”一次,我佯装无意地叹气,目光投向那扇铁皮门,“大冷天的,穿那么点,哭得嗓子都哑了。”
一句话,像投入油锅的水滴。
“造孽哦!”胖胖的李大妈立刻接上话茬,压低声音,“王桂芬那老虔婆,心黑着呢!三天两头打骂孩子,那哭声…哎哟,听得人心里直抽抽!昨儿我还看见娃儿就穿着件破秋衣,冻得直打摆子,在门口捡人家扔的烂橘子皮啃!”
“作死啊!”另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妈摇头,“新娶的那个妖精,整天穿红戴绿,金镯子晃得人眼花,对孩子正眼都不瞧!可怜那娃儿,爹不疼娘不在,后娘眼里就是根草!”
“听说那金镯子,是拿前头媳妇的彩礼打的?啧啧,也不怕折寿…”
“可不是!老刘家那小子,听说在外头花着呢,跟好几个女的都不清不楚…”
这些零碎的、带着巨大信息量的闲言碎语,被我小心翼翼地用藏在口袋里的旧手机录了下来。每一次按下录音键,心脏都像被重锤砸了一下。
光有耳朵听还不够,我需要眼睛看,需要画面。我像幽灵一样,在刘强家附近那些废弃的角落、堆杂物的缝隙里蹲守。寒风刺骨,手脚冻得失去知觉,眼睛却死死盯着那扇门。
机会终于来了。那天下午,王桂芬大概是打牌输急了,一脸晦气地拖着哭哭啼啼的小宇回来。刚进院子,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接着是小宇骤然拔高又戛然而止的哭嚎——像是被掐住了脖子!我藏在对街一个废弃报刊亭的阴影里,心脏狂跳,颤抖着举起手机,镜头对准了院子。
隔着低矮院墙的缝隙,我看到王桂芬正粗暴地撕扯着小宇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旧棉袄,嘴里喷着唾沫星子:“小讨债鬼!弄脏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!”小宇只穿着那件标志性的破单衣,被猛地推搡,重重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,痛得蜷缩成一团,小脸憋得发紫,却发不出大的哭声,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。王桂芬还不解恨,抬脚就狠狠踢在他瘦小的腿骨上!
手机镜头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切。屏幕里,儿子惊恐扭曲的小脸,冻裂的嘴唇,还有王桂芬那狰狞的踢踹动作……每一帧都像烧红的刀子,剜着我的心,也凝固成冰冷的铁证。
最难啃的骨头,是刘强重婚和出轨的直接证据。张律师说,这需要板上钉钉的东西。我几乎不抱希望地在本地各种鱼龙混杂的社交群、论坛里搜寻刘强的蛛丝马迹。几天几夜,熬得双眼通红,就在我快要放弃时,一个本地“吃喝玩乐”闲聊群里,一个极其普通的头像发言了!
是刘强!虽然用了化名“潇洒哥”,但他手腕上那道小时候被开水烫伤的扭曲疤痕,还有他说话时特有的粗俗口头禅“老子”“娘希匹”,我化成灰都认得!我屏住呼吸,心跳如雷,迅速注册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号,混了进去。
刘强在里面异常活跃。他炫耀着刚买的二手汽车照片(那车型,分明是用我退回去的彩礼钱买的!),吹嘘新老婆如何“温柔体贴会伺候人”(那个倚门嗑瓜子的女人!)。更让我血液冻结的是,他肆无忌惮地在群里和一个头像妖娆、昵称叫“小野猫”的女人打情骂俏,言语露骨不堪。
“小野猫”抱怨他最近冷落自己,撒娇要新款的手机。
“宝贝儿乖,”刘强回复得飞快,“等老子把家里那个碍眼的老娘们彻底解决了,钱都是你的!过两天老地方‘悦来’宾馆302,哥好好疼你,给你个大惊喜!”后面跟着一个下流的表情。
“解决了”?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。他要干什么?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和灭顶的恐惧,手指因为愤怒和激动而剧烈颤抖。我把这些对话,连同他炫耀汽车、炫耀新房的照片(那装修钱,也是我的!),一页一页,全部清晰地截屏保存下来。时间、头像、对话内容,铁证如山。
这些滚烫的截图,连同邻居们关于虐待的录音、小宇被踢打的视频、那份被胁迫签下的放弃抚养费协议、当初的彩礼转账记录、离婚判决书……所有的碎片,在张律师那双专业而有力的手中,被一点点串联、加固、焊接,最终形成了一条沉重无比、坚不可摧的证据链。
当张律师告诉我,所有材料已完备,正式向公安机关报案并提起变更抚养权诉讼的材料已提交时,我紧绷了三个多月的神经,才敢稍稍松懈一丝。复仇的巨轮,终于轰然启动。
时间在焦灼中缓慢爬行。三个月后,一个阴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下午。我租住的小院那扇薄薄的木门,突然被拍得山响,那声音疯狂又绝望,仿佛要把门板拍碎。我拉开院门。
王桂芬那张刻满风霜的老脸出现在眼前,涕泪横流,平日的凶悍蛮横被一种巨大的、灭顶的恐惧彻底取代,眼珠子惊恐地乱转。
“林晓!林晓啊!我的好儿媳!”她扑过来,带着一股馊臭味,想抓我的手,被我厌恶地侧身避开。她扑了个空,差点摔倒,随即爆发出杀猪般的干嚎,“你行行好!救救强子!救救他啊!警察…警察把强子抓走了!说他犯了什么重婚罪…还虐待…虐待儿童…要判刑啊!要坐牢啊!你是他老婆!一日夫妻百日恩!你快去跟警察说!说好话!说都是误会!都是假的!求求你了!救救他!”
她语无伦次,肥硕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筛糠般抖动着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,狼狈不堪。
我看着她的丑态,这三个月的煎熬、小宇在垃圾堆里瘦小的身影、那刺骨寒风中的破单衣、那耀武扬威的金镯子…所有的画面瞬间翻江倒海般涌上来,汇聚成一股冰冷刺骨、足以冻结一切的洪流。我扯动嘴角,慢慢地、慢慢地弯起一个弧度。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,只有沉淀了太久太久的恨意,和一种终于等到这一刻的、近乎残忍的快意。
我缓缓掏出手机,动作不疾不徐。屏幕解锁,冰冷的光映亮我同样冰冷的眼睛。我把屏幕直直地举到王桂芬那张涕泪模糊、写满哀求的脸前,声音不高,却像淬了冰的针,一字一顿,清晰地扎破她所有的妄想:
“王桂芬,”我直呼其名,声音冷硬,“你猜猜看…”
我故意停顿了一下,欣赏着她眼中骤然爆发的惊疑和那迅速蔓延开的、更深的恐惧。
“是谁,”我的指尖,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告意味,轻轻点在那冰冷的手机屏幕上,那里面,锁着他们通往地狱的门票,“亲手,把刘强送进去的每一块砖,都码得整整齐齐?”
王桂芬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,惨白如纸。浑浊的眼珠瞪得几乎要裂眶而出,嘴唇剧烈地哆嗦着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怪响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那表情,扭曲得如同见了最恐怖的恶鬼,混杂着难以置信、被彻底玩弄的狂怒,以及最深的绝望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呜哇——呜哇——呜哇——!”
一阵尖锐刺耳、撕裂长空的警笛声,由远及近,像无数把冰冷的利刃,悍然刺破了小院上空沉闷死寂的空气!声音越来越近,越来越响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力量,最终,那令人心悸的嘶鸣,无比清晰地、震耳欲聋地停在了我租住的、这扇单薄的院门之外!
红蓝两色刺目的警灯光芒,疯狂地闪烁着,穿透门板的缝隙,在院内冰冷斑驳的泥地上投下冰冷而急促、不断跳跃的光影。一下,又一下,像死神催命的鼓点。
王桂芬像被这近在咫尺的警笛声彻底抽走了脊梁骨,双腿猛地一软,“噗通”一声,如同一滩烂泥般瘫坐在冰冷肮脏的地上。她仰着头,嘴巴大张着,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,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破碎的、濒死的、绝望到极致的干嚎:“啊——呃……”
那声音,比鬼哭还难听。
我甚至没有低头看她一眼。所有的感官,所有的意志,都被门外那庄严而冰冷的存在紧紧攫住。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着,每一次跳动,都伴随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,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,和一种……终于尘埃落定的、巨大的解脱。
结束了。这场始于算计、终于掠夺的漫长酷刑,终于走到了它应得的、法律的终点。
我微微扬起头,深深吸了一口冬日凛冽却无比清冽的空气。那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,像最纯净的水流,冲刷掉积压多年的污浊与血腥。门外,传来警察低沉严肃的询问声、围观人群压抑的嗡嗡议论声……这些声音,此刻听来,竟成了宣告新生的、最悦耳的背景乐章。
视线不经意地扫过王桂芬瘫倒的脚边,一点刺目的金光突兀地闯入眼帘。是那只金镯子。大概是刚才她瘫软时从手腕上甩脱的。此刻,它半陷在院角肮脏的泥浆和污雪里,曾经那副耀武扬威、金光闪闪的模样荡然无存,被污泥包裹着,显得黯淡、肮脏又可笑。在警灯红蓝光芒的交替照射下,它偶尔反射出一丝微弱扭曲的光,像垂死挣扎的、最后一点不甘的余烬。
看着那泥泞中的一点残光,我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。冰冷,却带着一种洗尽铅华后的、彻底的释然。
铁皮院门外,警察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清晰响起,一步步,踏碎过往的黑暗,坚定地朝着门内走来。那声音,是正义的回响。
END.
作者,师玉樽,文学爱好者,幼儿园老师。
下一篇:没有了